黄春燕
她曾是贵州省登山队队长,
也是贵州省首位登顶珠峰的女性。
她是被称赞的登山女神,
也是青少年的登山队队长与导师。
当许多人将登顶珠峰视为目标,
她却转身走下荣誉高台,
在故乡的土地寻找生命方向。
当鲜花和掌声褪去,
当顶峰的荣光成为过往,
她以新身份重回雪山。
不为自己向上攀登,
而是牵青少年的手,
登顶看她曾仰望的霞光。
她每次身份切换,
都保有对山的敬畏和对人的热忱。
她始终相信:
山在那里,不是为了被攀登,
而是为了让人们
遇见未曾想象的自己。
2017年5月22日清晨,黄春燕站在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峰顶,面向北方,遥望天际。此刻,金色的曙光正刺破云海,将混沌世界一分为二。
曙光穿过云层的瞬间,黄春燕知道,十几年来她挥洒的汗水、在雪山咽下的艰辛,此刻都有了滚烫的回响。
在珠峰之巅,黄春燕停留了近两小时——这个时长,对大多数登山者而言都是难以企及的奢侈。为节省消耗,黄春燕关掉氧气阀门,轻轻取下面罩。那一刻,时间仿佛凝固,一切动作都变得缓慢、吃力,意识也在稀薄的空气中游离。
“当一切都慢下来,就能深刻地体会到,那种如梦如幻、震撼心灵的美。”
岁月流转,多年后再回望那一刻,黄春燕依旧感觉魂牵梦绕,心底是强烈的执念:“我想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,就像回家一样,想回去看一看。”
一个用脚步丈量梦想的故事
黄春燕接受《牛人》栏目专访
生长在贵州山区的黄春燕,对山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感。“骨子里就注定的”,她这样形容自己与山的连接。
7岁那年,黄春燕偶然读到一篇文章,看着其中被皑皑白雪覆盖、刺破苍穹的珠穆朗玛峰的照片,她下定决心:要成为一名登山运动员,登上世界之巅。
2009年,27岁的黄春燕正式开始系统的高海拔训练,先后十余次深入藏区高原,在高海拔环境中积累运动经验。
那几年,黄春燕几乎每月都会参加一场马拉松、每季度完成一次百公里越野赛事,并有计划地攀登不同海拔的山峰,循序渐进地积累高海拔登山经验。
扎实的训练带来了可见的成果——2016年,黄春燕作为领队,在36小时内带领不同队伍连登四姑娘山大峰、二峰、三峰,开创了四姑娘山首次带队三峰连登的纪录。
每一步奔跑,都是为了离梦想更近。 图源:黄春燕
健身房成为黄春燕的第二个家,她将自己的肌肉群、关节、韧带和心肺功能,都进行近乎严苛的系统训练。她的追求,远不止于登顶:“我要更健康、敏捷、漂亮,以最好的姿态去攀登。”
近乎完美的自我要求,源于黄春燕对山的敬畏:“因为我觉得,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,我得把自己弄得美一点才能配得上那个地方。”
在黄春燕看来,登山本没有“容易”二字,无论海拔高低,缺少相应准备,即便面对5000米级别的山峰也会举步维艰。因此,她不追逐速成,只遵循最朴素的攀登逻辑:一级一级向上,一步一步积累。
雪山不语,却见证了黄春燕所有的艰辛。 图源:网络
2016年,黄春燕向着海拔8163米的世界第八高峰——马纳斯鲁峰,发起了挑战。
这座尼泊尔人称之为“崩杰”(意为:堆起来的装饰)的雪山,被视为相对安全的“入门级”8000米山峰,是很多登山爱好者进阶8000米级山峰的首选。
然而,“相对安全”并不意味着轻松。
冲顶、登顶、下撤,一路历经飓风、体能透支的考验。在从C4营地下撤过程中,疲惫不堪的黄春燕甚至无意识地关闭了自己的氧气阀门,一度在无意识中陷入低氧状态。
登顶的背后,是黄春燕十几年如一日的训练。 图源:黄春燕
当队伍接近大本营,穿行在纵横交错的冰裂缝区域时,疲惫已让黄春燕进入半梦半醒的迷离状态。连续多日的高强度跋涉,几乎耗尽她的精力,脚下的冰爪时不时地互相勾连,让她频频踉跄,精神也渐渐恍惚。
在跳跃一道冰裂缝时,黄春燕没有挂路绳,脚下一滑,整个人直直地向深不见底的冰裂缝坠去。那一瞬间,她甚至来不及生出求生欲望,身体便重重地砸在硬冰壁上,绵软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。
万幸的是,黄春燕的夏尔巴向导那达始终保持高度警觉,就在她滑落的同时,那达猛地转身、卧倒,死死地拽住了黄春燕,才没让她继续下坠。
紧随其后的另外一位夏尔巴向导,在冰裂缝的另一边,拽住黄春燕的背包带子。可她的靴子被冰裂缝死死卡住,两名向导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她拉出。在这危急时刻,第三位夏尔巴向导及时出现,横跨在冰裂缝两侧,像拔萝卜一样将黄春燕硬生生地拽回雪地上。
获救的黄春燕瘫软在地,积攒已久的恐惧、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爆发,泪水决堤而出。可是想到尚未走完的路,黄春燕抹了把脸,起身继续和向导一起,朝着营地前行。
最终,历时25天,黄春燕成功登顶马纳斯鲁峰,也拿到攀登珠穆朗玛峰的“资格证”。
终抵世界之巅
成功登顶马纳斯鲁峰,让黄春燕积累了宝贵的8000米级山峰攀登经验,也让她离登顶珠峰的梦想近了一步。
2016年底,机会终于来临——国家体育总局登山中心正式批复,批准黄春燕等22名登山爱好者于2017年春季攀登珠穆朗玛峰。这也意味着黄春燕将代表贵州省登山队,从北坡挑战珠穆朗玛峰。
相较于南坡,北坡的攀登路线难度更大,且要求攀登者必须有一座8000米级山峰的登顶经历。对黄春燕而言,这既是挑战,也是荣耀。
踏上攀登世界之巅的征途 图源:黄春燕
2017年4月,黄春燕带着多年积累的经验和充足的准备,踏上前往珠峰的征程。
然而,黄春燕未曾料想,自己面临的第一个挑战,不是高反、不是极端天气,也不是陡峭冰壁,而是一场猝不及防的“过敏”。
在低海拔营地和大本营期间,黄春燕开始出现眼睛红肿、皮肤刺痒、呼吸不畅等症状。起初,她和队友都以为是高反的连锁反应,或是登山途中不慎着凉感冒。
可随着时间推移、海拔升高,黄春燕的症状没有丝毫缓解,且愈发严重。她尝试了各种缓解高反和感冒的方法,都收效甚微。那种浑身不适的感觉如影随形,让她备受煎熬。
直到队伍向更高海拔营地行进,并换用一些装备后,黄春燕的症状竟意外地迅速缓解。这时她才意识到,困扰她多日的种种不适,可能来自营地里那些新采购的、散发着油漆味的装备和用品。
黄春燕和她的队友 图源:黄春燕
摆脱过敏困扰,黄春燕的攀登节奏逐渐回归正轨。经过47天的适应训练和艰苦跋涉,黄春燕登上了海拔8300米的C3营地。她幽默地将C3营地称为“世界海拔最高的五星级山景房”,而她也将从这里出发,完成最后的冲顶。
冲顶当天凌晨,队伍在一处陡峭石壁前堵车。在等待间隙,黄春燕抬头观察着石壁情况,计划自己将要攀登的路线。
就在此时,一块裹着冰雪的碎石从上方陡然坠落,不偏不倚地砸在黄春燕眼睛上,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。黄春燕无奈地揉了揉眼睛,强忍着疼痛,继续向上。
登顶的那一刻,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响。 图源:黄春燕
好在后续的冲顶之路一路顺利。攀过最后一段深浅不一的冰雪坡,那个黄春燕曾无数次想象的顶峰轮廓,清晰地出现在拂晓前的微光里。
黄春燕在悬崖边静静地等待近两个小时,直到晨光初现。她整理好身上的装备,补了一下口红,深吸一口气,一步一步肃穆地走向世界之巅。
登顶的瞬间,没有预想中的狂喜,只有难以言喻的平静与震撼。
在峰顶,黄春燕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,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龙达,奋力撒向天空。五彩的龙达在晨光中飘扬,像雪花一样落在珠峰顶端——这是黄春燕对神山的虔诚祈祷,也是她对多年梦想的圆满回应。
世界最高之处的祈祷仪式 图源:黄春燕
向下扎根,向上传递
登顶珠峰,让黄春燕的名气达到顶峰,各种代言、赞助纷至沓来,生活被鲜花和掌声包围。但与此同时,人性的险恶和社会的复杂也向黄春燕袭来,让她无所适从。
在事业的巅峰期,黄春燕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——关闭网站、注销公司、放弃所有的商业活动,回到老家种地——回到她最熟悉的自然环境中,让疲惫的身体和灵魂得到休养。
这不是逃避,而是一次自我救赎,一次身心的沉淀。
以黄春燕为主人公的纪录片《春燕》,获“2023纽约艺术馆电影节最佳纪录片” 。 图源:网络
老家的田间地头,成为黄春燕新的“战场”。她种水稻、玉米、瓜果蔬菜,还挖了一个大大的鱼塘,养了许多锦鲤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。
3年的农耕生活,让黄春燕远离名利的纷扰,回归了本真。这种踏实的幸福感,是任何荣耀都无法比拟。
“在老家种地的日子,让我的身体和灵魂仿佛回到一个大的子宫,重新发育了一遍。”
在老家,黄春燕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和防卫,在父母身边撒娇、不讲道理,做最真实的自己。
这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,让黄春燕从登顶后的喧嚣、浮躁中沉静下来,也让她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:登山的意义不在于登顶后的荣耀,而在于过程中的成长;人生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和名气,而在于内心的平静与充实。
黄春燕与她的《我的珠穆朗玛》 图源:网络
结束3年的平淡生活,黄春燕重新回归登山。这一次,她的身份变了——从挑战顶峰的攀登者,变成青少年登山队的队长。
这个转变,源于一次与游美营地创始人李璟晖的偶然相遇。听完对方关于青少年户外教育的构想,黄春燕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份责任。
“这就是我想做的事。过去登山,更多是完成自己的心愿,但如果能把这一路上积累的经验、教训和感悟,传递给那些正在成长的青少年,这才是我人生的意义。”
在黄春燕看来,登山从来不是孤独的旅程,而是一种可以被分享、传递的生命体验。将个人经验转化为教育资源,不仅让黄春燕重新找到价值感,也赋予她一种更深沉的力量。
黄春燕明白,自己作为青少年登山导师的目的,并非培养专业登山运动员,而是借助登山这一载体,引导孩子们在极限环境中学会自我管理、突破认知边界,最终成长为内心更强大、更有担当的人。
“当你做的事情能照亮别人,你自然就不会再害怕这个世界。”
山在远方,路在脚下。 图源:黄春燕
其实,带青少年登山的压力,远超黄春燕自己攀登雪山。每次抵达大本营,黄春燕几乎整晚无法入睡,她要时刻观察每个孩子的身体和心理状态,担心他们出现高反、受伤或情绪崩溃。
哪怕偶尔迷迷糊糊睡着,黄春燕也会被噩梦惊醒。直到队员们成功登顶并安全返回低海拔地区,她才能安心地睡上一觉。
2025年5月,2名游美青少年登山队的队员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。站在他们身后的,是早已转型为青少年登山导师、登山队长的黄春燕——从个人登顶到带青少年登顶,她完成了从“攀登者”到“引路者”的身份蜕变。
令黄春燕感到欣慰的是,这些曾经叛逆、不谙世事的少年,在登山的过程中有着肉眼可见的成长——他们学会自我管理,懂得承担责任,也明白敬畏自然的意义。
“如果把人生比作一个容器,登山能在短暂时间和特殊环境中,迅速地把这个容器撑得很大。当我们的身体突破极限时,我们的思维也会突破极限,这是在平庸环境里无法体会到的。”
既是攀登者,亦是引路人
2026年的登山季,黄春燕将带领 4 名青少年登山队的队员攀登珠峰。这一次,她也将在时隔近10年后,重新挑战世界之巅。
对黄春燕而言,这不是简单的“重返顶峰”,而是一场跨越多年的传承。当年,她带着自己年少时的梦想,在世界之巅撒下龙达。如今,她将带着孩子们的憧憬,在同一片星空下,点燃新一代登山者的勇气。
从贵州山区到世界之巅,从个人攀登者到青少年导师,黄春燕的“8848”,不仅是海拔数字,而是一个女性不断向上、向内探索的轨迹,是汗水、泪水与欢笑的融合,是孤独与成长的交织。
山永远在那里,而有些人,在走向山的过程中,自己已成为山——沉默、坚定,滋养别人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