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人|范江涛:我没那么高尚,珠峰救人前也曾犹豫


范江涛


他是“珠峰救人者”,也是IT人,更是创业者;参加户外活动15年,是湖南登山队领队,曾登顶非洲、欧洲和南美洲最高峰;放弃登顶珠峰良机,打破“8000米无救援”惯例,在生命禁区极限救人,登顶人性的“珠峰”。



从珠峰南坡C4营地往上走一百多米,范江涛止住脚步,仰头望着由冲顶者连成的一条灯带。


那是珠峰南坡的最后一段路,前面分别是南峰、“希拉里台阶”和峰顶。


“景色看着挺壮观的!”


“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,我应该100%能登顶!”


“他妈的,吃了那么长时间的苦,就这么结束了!”


范江涛边感慨人生,边骂骂咧咧,持续40分钟。


随后,一个头灯进入范江涛的视线,只有它不是在冲顶,而是往下走。


范江涛知道,这就是他要接的人——谢如祥。


当范江涛在底下徘徊时,谢如祥也在上面感慨人生,“这一次登珠峰,又结束了!”


下撤时,谢如祥的头灯来回晃,时而向上,时而向下,慢慢悠悠走到范江涛跟前。



两个没登顶的人开始自拍合影。范江涛问谢如祥,“后悔吗?”谢如祥回说,“不后悔!”


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们虽然没能登顶现实世界的珠峰,但却登顶人性的“珠峰”。


因为他们在珠峰8450米处的生命禁区救了一个人。



01

救人第一回合


2023年5月18日晚8点20左右。


身为湖南登山队领队的范江涛,与夏尔巴行至珠峰8450米处。


很快,范江涛发现了被锁在路绳上的刘女士。刘女士缩成一团,一只手没有手套,另一只手上的手套已被冻住。氧气的缺失,长时间不进水,让她开始打摆子,随时进入失温状态。


凭十几年的领队经验,范江涛事后判断,“在那种状态下面,不救她的话,差不多半小时就会非常危险。”


刘女士虚弱之中,将自己的名字告诉范江涛。


当时的范江涛,处于懵的状态。他一度怀疑自己出现幻觉,还扇了自己一下。此前的一天,他曾因为消化不良,连续呕吐,出现过幻觉,看谁都像一个队友。


在夏尔巴的催促下,范江涛继续往上走。


登珠峰的人都知道,“8000米以上无救援”是惯例。即便范江涛从刘女士身边走过,而不去救她,也不存在道德困境。



“在8000米以上,不能说是没有救援,或者没有道德,”范江涛说,“只是在8000米以上的时候,你的尊严和价值都是0,那就不要谈道德。道德是建立在你的认知、价值观和尊严基础之上的。如果那些都是0,就没有所谓的道德。”


但范江涛的心并不平静,他一边往上走,一边犹豫是否要救人。


他停在一块石板上,扭头就能看见刘女士。他知道答案,但还是在石板上站了10来分钟,“救与不救,其实在那一瞬间已经想清楚,当时想的更多的是你到底要放弃什么,全部都想了一遍。然后我就想,‘天啊,真要这么干吗?’”


不顾夏尔巴的反对,范江涛折返回去救人。


范江涛将一瓶备用氧气,让给刘女士,并送她一只手套,帮她喝水和取暖。


缓了一会儿之后,刘女士尝试站起来,但却站不直。她多次尝试,耗费半小时才成功。


“在那样陡峭的大雪坡上,我和我的夏尔巴没法搬着她走。我们做不到。”范江涛说,“我也背不动她,连人带装备得有一百四五十斤。我相信基本没有人能在8400米的地方,并且在那样陡峭的雪坡上做到这一点。稍微一滑坠,两个人100%都没了。”


“所以只要她能站直,能站在地上,即便她不必走,也能分散掉她自身很大的重量。我们架着她走,才能完成救援。”



在8000米以上,人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气,更何况架着一个人。范江涛和夏尔巴架着刘女士往下走,一个多小时行进100多米。


此时,刘女士突然陷入昏迷。范江涛和夏尔巴把她拍醒,她挣扎着说,“我再也站不起来了。”


“正常情况下,如果要从高海拔移动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,你至少需要4-6个人才能把这个人搬下去。但我们只有两个人,而且已经持续一个多小时,累得不行,况且她也坚持不住了。”范江涛说,“在那样的极端情况下,我必须考虑自身的安全。”


救援只能先暂停。



02

拉谢如祥“入伙”


对一个已经爬到珠峰8450米处的登山者来说,放弃“近在咫尺”的登顶并不容易。


登顶珠峰不仅是神圣理想,也是“烧钱”之举。


范江涛曾透露,“一次完整的珠峰商业攀登,每人所需费用大约为50万人民币,包括登山注册服务费、珠峰大本应服务费、高山向导服务(即夏尔巴)、氧气费、大交通和自身登山装备。”


放弃登顶,意味着几十万付诸流水,以及理想的落空。


然而,站在石块上思考“救人要放弃什么”的范江涛,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如何跟孩子交代。


为了做前期适应和准备,以及冲击珠峰,范江涛需离家2个月。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两个孩子(一个小学毕业,一个10岁)。


“一开始回到家,他们并不原谅我。他们觉得很难过,认为爸爸去了,却没登顶。不管是什么原因,反正就是没登顶。”范江涛说,“后来,他们在一份少儿刊物上看到救人的事,才算勉强原谅我。”


范江涛的孩子们年纪尚小,还不理解救人的真正意义,更不清楚救人的艰难和凶险。


从8450米向C4营地下撤,要经过一段雪岩或冰岩混合地带,如果踩到岩石上,冰爪卡不进去,就会丧失着力点,有滑坠的风险。范江涛一边注意脚下,一边向后拽着点刘女士,增加摩擦力,“就是担心一滑的话,直接全滑下去了。现在想想其实还挺后怕的。”


因为这个,范江涛被父母骂了一顿。


范江涛、夏尔巴和刘女士缓慢下撤时,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头灯的光芒。坡很陡,看着脚下就是悬崖。


戴着氧气罩的范江涛,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走路声,大脑里也只有这些声音,“如果有幽闭症的人,最好不要来体验,会被自己的呼吸声吓到。听前辈说过,他那时候被自己的心跳声吓到过。”


在刘女士无法站起来之后,救援只能暂停,必须寻找帮手。


范江涛往下走,恰好看到谢如祥。谢如祥同意救人,两人和各自的夏尔巴一起往上走。


走了大概十来米,刘女士已在视线里。疲惫的范江涛止住脚步,看着谢如祥的夏尔巴扛着刘女士往下走,与他和他的夏尔巴汇合,三人合力往下搬刘女士。


谢如祥没下来,停在原地,“老谢(谢如祥)当时自己在想,我在这等你们,我慢慢走,你们救援完再上来,我们再一起冲顶。”



等范江涛、两名夏尔巴和刘女士抵达C4营地边上,已是5月19日0点45分。一切为时已晚。


在这次救援中,范江涛和谢如祥放弃了登顶珠峰的希望,放弃了自己的夏尔巴向导、登顶需要的物资,主要是氧气。


此次冲击珠峰,范江涛一共携带4瓶氧气,夏尔巴用1瓶,他自己用3瓶,每一瓶氧气都是仔细计算和安排如何使用的。备用氧气给了刘女士,救援也消耗很多氧气。从C3营地(海拔7300米)往下撤时,范江涛已没有氧气,只能无氧下行。


“你的物资,包括最重要的氧气,都是提前计算好的。氧气没了,也就结束了。”范江涛难掩失落。


后来,范江涛去接谢如祥,看到那条冲顶的灯带,就意识到“一切都结束了!”



03

满脑子都是“没登顶”


如果再遇到类似的情况,是否还会救人?


范江涛笑了笑,“在那一刻,应该是各种情况都非常契合,也有很多的巧合,比如具备能够救援她的时间、地点、运气和能力,她也没有陷入过于危险的情况。到了八千米以上,大家还是要考虑自身的安危。”


“但肯定还是会救,只是不知道是否能完全做到,毕竟得看当时的各种情况。我参加户外15年了,第一次就当领队,然后一直到现在,从来没有做过队员。我没有被救援过,但我救援过很多人,这是属于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文化认知,或者说是对自己的认知。”


2008年,范江涛被探险家杨柳松的《北方的空地》打动,开始迷上户外。先徒步,然后专注于登山,并制定“7+2”计划。“7+2”指攀登七大洲最高峰和徒步到达南北两极点。


“登山就是我喜欢的一项运动,没有什么高尚的东西。或者可以说,我不是喜欢登山,我只是喜欢自己有目标。”范江涛说,“不管是工作、创业,还是登山、户外,或者是打篮球,都是我的生活。我没有什么别的爱好。”


“我是一个非常有目标感的人。我喜欢给自己定一个目标,不管它是否容易实现。我创业也是这样的,这个努力的过程,让我非常享受。像7+2这个目标,我觉得它的时间跨度长,很难实现,而且需要很多的金钱和时间。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,我会强迫自己去努力。”


目前,范江涛是一家互联网科技创业公司的老板。他此前登顶过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、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和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。


而珠峰,是他“7+2”计划的第4站,因救人未能登顶。




在范江涛接到谢如祥,返回C4营地时,已是凌晨1点半左右。


一切过后,范江涛唯一的感受就是累,想睡觉。他找到个帐篷,穿着连体服,枕着头盔躺下。地上仅有一块很薄的垫子。他的防潮垫和睡袋都给了刘女士。


夏尔巴看到他这样,说了一句,“你这样睡,明天冻死的就是你。”随后,夏尔巴寻觅半天,给他找来一个睡袋。


再醒来时,已是早上6点。


范江涛满脑子都是“没登顶”,嘴里一直骂骂咧咧,想吃东西却找不到夏尔巴(吃的东西都在夏尔巴身上),最后只能吃点巧克力,以及队员给的饼干。


他拿出卫星电话,给后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。起初对方以为他成功登顶,范江涛说“救人了,没登顶!”这是他第一次跟外界谈及救人。聊完,他拆了卫星电话,不再想谈它。


然后,范江涛跟随其他人,开始下撤。先到C3营地,氧气彻底耗尽。再到C2营地,边等队员边聊天至深夜,范江涛心情有所好转。


撤至大本营后,网络恢复,家人、亲戚、朋友纷纷询问,所有人都安慰他安全下山就好,反正已经到了8450米。


但范江涛的脑子里仍然只有三个字,“没登顶!”



04

未被拆开的包


直到回长沙,媒体开始采访,范江涛才从“没登顶”的情绪漩涡中跳出来,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“特别牛的事”。


与很多登珠峰的人一样,范江涛也随身携带着一个大包。


里面有个人、公司、赞助商、学校以及社会组织的旗子,也有别人送的小葫芦、吊坠等小玩意,甚至还包括一块巧克力,别人送给他,希望他在珠峰峰顶吃掉。




在C4营地,范江涛拍了两张相关的照片。


“对我个人比较有意义。”范江涛陷入一种矛盾,“但又有什么用?这就像成就一个目标一样,你没有完成它,后面的任何补救措施都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

回到大本营,那块巧克力,被众人分着吃光。剩下的那些旗子和纪念品,范江涛挨个拍了一遍,“虽然没登顶,就当留个念想吧。”



离开大本营时,范江涛匆忙之中,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,时至今日仍未打开。


“我有拖延症,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收拾(那个包)。”范江涛说。


范江涛也很忙,不仅要处理家里、公司的事,还要会见朋友,更要到北大光华管理学院上16天课,完成6篇论文。当然,他也要频繁受访。


“我愿意跟大家分享一些经历,也愿意告诉更多人,中国人是乐意救人的,中国人也愿意救人。”范江涛说,“通过这次的事情,我其实深刻认同中国文化从小到大给予我的的教育,以及熏陶我的传统文化。如果你没有那个理念的话,你是不会去做这件事情的。”


至于还未登顶的珠峰,它一直都会在那里。


范江涛笑着说,“恐怕要等到后年再登珠峰了。如果明年再去,我妈和我妻子都不会愿意的。”


原因不言而喻。


而那个未被拆开的包,也会一直在那里,就像范江涛口中“未完成的目标”。


上一篇 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