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险家小传
刘旻（杰克）
洞穴探险专家
2013年开始洞穴探险，次年创建北京绳索运动俱乐部，致力于SRT绳索技术教学普及。与此同时，率先尝试各类极限运动，如钟摆秋千、人体弹弓。2018年，带电影《77天》女主原型蓝天开展圆梦鸡毛洞探险之旅。多年来，通过绳索技术，带领人们探秘地心世界，科普洞穴环保常识，呼吁可持续开发、保护洞穴资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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认识不到24小时，杰克向蓝天发出鸡毛洞（又名：唐人洞）探洞邀约，没想到对方竟爽快答应，两人一拍即合。2018年的一场展会上，杰克和探洞圈内一帮好友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新的探洞计划，热火朝天的氛围，感染了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姑娘，姑娘一脸笑意，推着轮椅靠了过来，”我也喜欢探洞呢！”几人虽然面上毫无波澜，对眼前女生的乐观开朗也颇为赞赏，但各自心里不免暗犯嘀咕，“您这状况，怎么探洞？”彼时，电影《七十七天》上映不久，热度正夯，朋友中很快有人认出了她，“这是蓝天，《七十七天》里江一燕饰演的女主，原型就是她！”电影中，蓝天胸部以下瘫痪，却仍不改“宁可粉身碎骨，也要活得随心”的潇洒。没想到现实中的蓝天，心态竟更为豁达，不管是轮椅前，还是轮椅后，对户外探险的热情丝毫不减，爱滑雪的她曾跟朋友们扬言，“你们谁敢把我扔到高级道上，我就敢用屁股滑下去！”于是，2015年底，蓝天用特制的滑雪椅，从高级道流畅滑下，成为国内首个玩坐式滑雪的女性。得知蓝天的事迹，杰克当晚回家便研究起探洞救援系统，希望能帮这个勇敢、爱笑的女孩完成探洞心愿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，从2017年到南方“进修”绳索技术后，自己已经从幼儿园水平直接进阶研究生，在个人救援、团队救援以及组织救援能力上，都有了质的提升。此次就算不为蓝天，提前做出这套救援系统，也算一次实地演练。一来将所学知识技能应用实践，二来万一今后真的需要展开洞穴救援，也好派上用场，挺有社会价值的。杰克对自己的能力和连夜设计的方案信心满满、胸有成竹，当晚便给蓝天发了条微信：“我带你去鸡毛洞，去不去？”他猜想蓝天可能不会答应，哪怕一般人跟着你去探一次洞，都得琢磨琢磨你的为人以及技术能不能保证安全呢。何况她当时也是小有名气的红人，而且身体情况特殊。毕竟，作为小众运动，探洞在大众认知里，还有颇多误解。平时领队，杰克没少为这些解释。
最典型的就是担心到洞穴里会缺氧、呼吸不畅、窒息。而实际上，凡是自然形成的溶洞，地表都有裂隙，这些裂隙就相当于洞穴“呼吸”的透气孔。尤其越到洞口，会越明显感觉到风的流动，根本不用担心氧气不足或空气质量不佳。洞内温度常年在10℃到15℃，冬暖夏凉。如果进去后感觉洞内非常热，那这种洞穴就不要进。
还有不少人对洞穴坍塌有所顾虑。其实，经过千万年地壳变动形成的洞穴，该塌的地方早塌了，不该塌的地方已经十分坚固，千万年间始终屹立、完好的钟乳石，便是最好的证明。特别当洞顶是一个整块的顶板的时候，结构更是安全。
当然，人工挖出来的矿洞除外，里面不仅可能有不明气体、瓦斯，还存在坍塌风险。同是资深户外爱好者的蓝天，并没有叫杰克多废唇舌，她没多问，隔天便直接回复“去！”。杰克叫上自己几位经验丰富的探洞朋友，有的甚至特地从东北赶到北京，一行人等隔天便开启了一场鸡毛洞圆梦之旅。在北京的洞穴中，鸡毛洞景观丰富、抵达方便，再加上杰克对洞内的一切，细到每一块岩石、每一个点位等都了如指掌，自然成了本次探洞首选。他和两位朋友前期用了6小时铺好洞内的路绳和保护站，特地为蓝天设计了一个双向救援系统。普通人玩探洞，通常只需打两个点辅助下降，而救援系统要打三个点，做成一个同时受力的保护站。具体操作时，工作线路与救援线路并行。下降前，由教练先打下降器，帮蓝天将挽锁挂到路绳上。然后巧用滑轮，利用配重原理，实现升降。不过，带蓝天探洞最大的难点在于，她的下肢不能动，穿不了普通的安全带，会勒住大腿。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话，会影响腿部静脉的血液回流，进而减少心脏和脑部供血。不出半小时，便会出现“悬吊症”--头晕、恶心、出虚汗。一旦出现这种症状，没有及时处理，人便会进入昏迷状态。昏迷后一小时，人将面临生命危险。经验丰富的杰克，很快想到了救援三角吊带，从后腰绑住身体，避开大腿内侧的静脉。这样蓝天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在绳索上独立探险了。鸡毛洞属于竖洞，高差百米，需要分三回下降。第一次下降5米，第二次下降38米，挂上绳索后，蓝天需要用手推开岩壁，避免剐蹭。到第三段下降后，这里本是一段步行通过的路段，蓝天借助溜索横移过去会更方便。但是洞道在中间有拐弯，需要将溜索主绳在拐弯点做偏移。可墙面岩石松散，根本没法打点。洞穴内，每一步路线的设计与构思，都是探洞者技能力与实力的体现。杰克突然灵光一现，用绳子把整块岩石拴一圈。溜索上的滑轮过这个点略微费劲，要先摘下再重新挂到另一边。大家齐心协力，有人拖、有人抱、上面有人提，总算把蓝天转移过去。“在洞穴内溜索，她是我带过的第一个，很难得的体验。”蓝天全程特别开心，感觉自己在绳索上荡秋千，洞穴内所见、所闻、所感，都令她兴奋不已。很难想象一年只长0.2毫米的钟乳石，呈现眼前巨型模样，经历了多少岁月沉淀；流水从整面墙壁倾泻而下，勾勒出如3D山水画般的石幔；墙上沉积出的结晶物，每一面都像刚打磨出来的钻石一样，往上一照，各个角度闪闪发光，恍如一道钻石瀑布。“拍照与实地去欣赏，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。肉眼是最好的摄像机。”令杰克深深沉浸的，还有洞穴里的绝对黑暗。每当收队等待其他人的间隙，他总会关掉头灯，静静享受片刻。耳朵能听到水滴落地面，鼻子闻得到洞穴里泥土的味道。衣服摩擦间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响，在黑暗中像加了立体环绕。皮肤的毛孔，慢慢张开，能捕捉到风从汗毛上悄悄拂过。在弥漫着清冽、舒适的空气中，心情也随之彻底舒展。在黑暗与未知交织的地心世界，没有光线、没有时间、没有方向、没有信号，亦没有杂念，那是一种颠覆地面上日常世界的全新体验。不知不觉，出洞时，已是凌晨两三点。众人抬着蓝天准备回程，躺在担架上的蓝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发朋友圈，分享自己此刻的雀跃。对于杰克，抑或蓝天，他们都完成了一次近乎不可能的探险。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，洞穴探险带来的感受和改变也是不一样的。“某个对你可能再平常不过的点，但对另一些人，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感受。”给杰克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次探洞，也是来自一名女生——她是北京一名普通白领，加班成日常，每天干不完的活儿，老板天天施压。进洞时，能感觉到她人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。洞穴里没有信号的一天，再没人call她、给她安排工作。全身心专注于头顶灯光照亮的一隅之地，前所未有地放松。出洞的瞬间，女生激动不已，眼眶泛红，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：如果说洞穴探险带给成年人的，是压力的释放，那么青少年从中收获的，则更多的是一颗抗压扛挫的种子。杰克带青少年进洞探险，从来不刻意去灌输理论或进行说教。洞穴探险本就是一项团队活动，至少要三人以上才可以进行，大家都是“一根绳上的蚂蚱”，必然需要彼此协作。针对青少年的探洞项目，更是经过了一番科学设计。只要置身其中，尽情地玩，自然能感受到这股“无形的力量”。比如团队协作中，需要勇气去和陌生人交流、接触；面对高耸的崖壁，需要克服内心的恐惧；悬于绳索上，上升、下降每一步操作都要自己独立完成。在一步步完成的过程中，每个人也将慢慢完成对自我的肯定与突破，从而收获信心。“这颗种子，一定会在以后的生活当中，对孩子们产生正面积极的影响。”而探洞多年的杰克，这项运动对他最大的吸引力，是未知。“总想探一个没有人去过的洞，总希望钻过这道缝隙，能够看到另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，抵达一片新的天地。”2015年，杰克和同伴第一次探索进入北京的金花洞支洞时，全员都呆住了——洞穴大厅里，满满的石花密布，洁白晶莹，像冰、像雪，又像散开的菊花花瓣，有的纤细如毛发，有的闪耀如水晶，摸上去刺刺的，有点扎手。一眼望去，仿佛童话中的殿堂。那是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，才能创造出这样的瑰丽景象。稍走几步，便能听到脚下“咔哧咔哧”——石花被踩碎的声音。杰克赶紧止步，并告诫身后的伙伴：“咱们撤退，这个地方不去了，硬走下去，全都得踩坏。”石花的生长，不同于钟乳石的沉积，它是一种结晶，质地非常脆弱，人呼出的二氧化碳会对它造成腐蚀。出洞之后，几人约定：谁也不准发照片或发朋友圈，不准往外泄漏这个地方。就这样，几人间的秘密一直被保守到2019年。直到有一天，商业队发现了这一处支洞，为了赚钱，大量带人进洞。之后又过了不久，人们发现金花洞洞口不知何时多了块四、五百斤的巨石，进洞入口被堵。杰克内心不是没有过矛盾、挣扎。他一直希望更多的普通人能够走进洞穴，一睹其与众不同的震撼景观，“封锁”洞口似乎有违初衷，也深知将可能招来不少非议。但现阶段，他没有更好的选择——进入洞穴的人员，素质参差不齐，很多缺乏环保意识，对洞穴破坏太严重了！2019年，远在贵州探洞的杰克，意外看到金花洞走红全国，商业队一时哗哗涌入。千里之外的他，耳边仿佛传来石花“吭哧吭哧”的破碎声，只能干着急。回到北京一看，果不其然，金花洞内那些他曾不忍涉足的地方，已经被踩出无数条路，面目全非。金花洞遭破坏，并不是个例。接触探洞的多年里，杰克亲眼目睹过的洞穴破坏现象，比比皆是。鸡毛洞里原本有一个小水池，以前有一块像猪蹄一样的钟乳石，曾是探洞必打卡的一个景点，后来被人撬走了；彩虹洞里，那些短小细碎的钟乳石都被砸断，只剩一排排断面，洞内一个形似鸡爪的钟乳石，也被人砸毁……
这些破坏者，有的把钟乳石掰回家当摆件，有的把钟乳石拿走卖钱。前往探洞的路上，杰克经常能看到路边不少当地村民摆摊售卖。遗憾的是，他们并不知道，钟乳石根本不值钱！而且只有在洞穴恒温潮湿的环境下，才能够保持质地，拿出洞穴很快便会粉化，完全失去原有的质感和色泽。此外，在新兴的社交媒体平台，杰克也发现不少令人痛心疾首的小视频在传播。有的人把自己砸钟乳石的过程拍下来发到网上，以此娱乐大众；或者拿地上的石头去敲击钟乳石，他们觉得像编钟的声音，很好听。对探洞油然而生的责任感、使命感，总是时常催促着他逢人便“安利”洞穴环保理念与常识，恨不能在每一个人进洞前，拿着大喇叭将大家的洞穴保护意识唤醒。这些天然洞穴，没有栏杆、没有玻璃罩子防护，人类得以与它近距离相处，“如果你有机会近距离接触，请不要利用这份'近距离'去伤害它。”岩溶洞穴不仅具有旅游价值，还蕴含着地壳演化、气候变化等丰富的地球“密码”，是不可再生资源，钟乳石本身也有科研价值，盗采、损毁会破坏自然条件演化中形成的客观证据。目前，国家还没有洞穴探险方面的准入标准来规范市场，洞穴资源的合理开发、保护以及可持续发展，仍任重道远。堵，不是最好的方法，更不是最终的目的。杰克比任何人更希望自己堵在洞口的那块四五百斤的石头，能够早日移开。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，让更多人安全体验洞穴魅力，收获各自的精彩。
